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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开皇十九年:露田上的犁痕

关中平原的晨雾裹着新翻的土腥味,王小山跪在垄沟里,指尖抠进被夜露浸透的泥块。折断的犁铧斜插在地头,像半截锈蚀的残剑——这是父亲留给他的第三件遗物。

前两件躺在折冲府校场的青石板上:一领肘部磨出絮的绢布甲,一柄刀鞘缠着麻绳的横刀。军曹踩着沾满马粪的乌皮靴踱过来,靴尖踢了踢刀鞘上褪色的“王“字烙痕,“开皇三年陇西缴的突厥弯刀改的?你爹倒是个利落人。”

王小山盯着甲衣领口发黑的血渍。那是去年征陈时,父亲在采石矶被南人铁蒺藜扎穿的伤口。母亲用酢浆草汁染了三遍,终究盖不住死亡的锈色。

“圣人有旨,府兵军籍世代相承。”军曹蘸着朱砂的笔悬在军簿上,“四十亩露田,免租庸调,每月轮值宿卫......”

“敢问曹官,永业田......”他喉咙发紧。昨夜掀开灶房的陶瓮,粟米只够吃到春分。

笔尖重重顿在纸面,溅出几点血珠似的红痕。”武功县折冲都尉的舅爷养了八十部曲,你爹那二十亩永业田,抵了去年出征时欠的鞍辔钱。”军曹的冷笑混着牙缝里的羊肉渣,“小子,圣人把突厥打得称臣,往后天下太平,你该庆幸不用像父祖那般搏命。”

校场东墙忽起喧哗,几个府兵正给新到的河西健马烙印。王小山攥紧横刀,掌心蹭过刀柄缠的旧葛布——那是父亲每夜在油灯下反复搓捻的,为了防滑,更为了遮盖刀柄上洗不净的腥气。

归家时暮色已沉。妻子抱着未满月的婴孩蜷在织机旁,机上悬着半匹没染色的麻布。他摸出军牌按在吱呀作响的案几上,月光从茅草屋顶的破洞漏进来,照着牌面阴刻的“骠骑府“三个字。

“明日把后院的桑树砍了。”他解下横刀挂在土墙木钉上,“县里弓匠说,一张合格的长弓要耗三斤柘木。”

妻子突然剧烈咳嗽,婴儿惊醒啼哭。王小山走到院中,看见父亲生前种的柿子树已抽出新芽。开皇十年的早霜冻死了关中七成柿树,独这株被父亲用戍边时学的法子,拿马粪混着雪水煨活了根。

马厛传来枯草翻动的簌簌声。他握紧拳头——府兵自备战马的诏令去年就颁了,可家里最后那头青骡,腊月里被里正牵去抵了户税。

春夜的风掠过空荡荡的露田,折断的犁铧在月光下泛起幽蓝。王小山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,父亲教他练突刺时说的话:“府兵的刀要磨两面,一面杀敌,一面斩自己退路。”

瓦罐里的酢浆草汁漫出来,在泥地上洇成一道弯月状的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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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大业三年:御道上的尘土

榆林郡的日头毒得像蘸了盐的鞭子。王小山跪在黄沙里,指甲缝抠着夯土碎屑——这是今日第三次返工。宇文恺画的御道线笔直如矢,可突厥草原上哪有现成的夯土?五十万府兵蚂蚁般往返三百里,硬是从黄河畔运来赭红色胶泥。

“都头,这泥里掺骆驼粪了!”同队的关中汉子老郑啐了一口。

王小山没接话,他正盯着掌心裂开的水泡。父亲临终前说府兵戍卫一月即可归田,可圣人北巡突厥的诏令一来,他们已在塞外劳作了四十七天。军曹昨日刚用马鞭抽死个幽州逃兵,尸首就挂在运土牛车上示众。

暮色初临时,监工的狼烟终于升起。王小山瘫坐在未完工的御道旁,从皮囊里倒出最后一口浊酒。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,三千突厥轻骑踏着绛红披风掠过草场,为首老者翻身下马,五体投地跪在御道中央。

“启民可汗献马三千匹、雕弓百张!”通事舍人的尖嗓刺破暮色。

王小山慌忙抓起横刀站直,却见炀帝銮驾从观风行殿缓缓而降。那三层楼高的木制行宫被牛群拖动,榫卯咬合的声响宛如巨龙翻身。突厥牧民纷纷以刀划面,鲜血混着敬畏的泪水滴入御道浮尘。

夜宴时他被调到行宫外围戍守。篝火映得镶金马鞍晃眼,启民可汗正割下臂肉为炀帝炙烤,血珠坠入银盘叮咚作响。”圣人可汗!”老可汗的汉话带着羊奶腥气,王小山忽然想起武功县祠堂里供奉的文帝画像——那时突厥还在陇右烧杀抢掠。

五更梆子响,突厥人开始拆除毡帐东迁。王小山摸着御道上深深的车辙,发现夯土里嵌着枚狼牙。老郑凑过来低语:“听说圣人要把突厥变成大隋牧马奴...”话音未落,东面草场传来凄厉狼嚎,那是被驱赶的突厥部落正在焚毁先祖祭坛。

返程那日,王小山在御道尽头看到块界碑。鲜卑文字与汉篆并刻“大业永昌“,碑底却压着半片带血的萨满鼓皮。当他俯身想细看时,队正的皮靴碾过鼓面:“发什么呆!回武功县还有四十亩露田要耕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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